易水湖畔的遐思(散文)

易水湖畔的遐思(散文)

我爱好骑行,周末有时间就会去骑行。我的家虽处在平原,却也近山多水。东有白洋淀,北有太行山。但说实话白石山、满城汉墓、百里峡等等的景区我是不喜欢的,潜意识里总觉得景色是大自然的雕琢,有了人为设计的痕迹就没了味道。但有一个地方因其名实在是遐往:“击筑饮美酒,剑歌易水湄”的慷慨时时捶擂胸鼓。且那具有南国风情的山水更是总听朋友提起,想象中“易水潺湲云草碧”的秀美让我欲罢不能。虽明知那处只是取其名而非其地,架不住朋友的一再诱惑,于是决定去。为什么不去!骑行下来单程不过六十公里嘛。我是个倔人,想做的事情就非做了不行,终于有了此行。
  说来也巧,天气预报上是晴天,一路行来多云遮住了太阳不说,风也是凉的。这在夏天骑行是最舒服的,等雨下的时候却也到了。朋友说先进去喝茶歇一下,可我哪里肯去。此时那雨正把湖面砸出一层花白麻坑,墨绿的湖面因此就变得浅了起来。深浅相宜的湖面,氤氲着仙女的长袖,多么难得的景色。景凭缘至,不是想看就看得到的,因缘巧合之邂逅比见如约而至的美女还令人兴奋。朋友听了掩嘴而笑,直说我是老色鬼。我白了她一眼说那只是欣赏和色沾不上边,朋友便望着眼前景色意有所思的说着:“有趣,有趣……”
  说话功夫雨更大了,湖面随着光线暗成了灰白的颜色。急促的雨滴敲打着满目的青色,竟弹跳出明白无误的声响。近看岸边湖水颇有力量的拍打着,说明其水下的暗流正在湖面浅白皮壳掩护之下涌动并且对撞。湖面也不安定,不时会生出许多蜿蜒的流线,像有一条巨大的绿蟒正在水下缠绕游走。水纹夹缠不清,无数小漩涡打着转。风雨让一切都在搅动,这种搅动让人害怕,仿佛山和水顷刻就被搅动进黑洞。人在视野不清的时候才会收起狂妄,才知大自然的力量。血肉之躯在它面前轻得毫无力道。心里恨不得远离眼前的魔幻之景,却偏偏不敢动分毫,生怕这一动就把自己丢了进去。
  幸好那大风暴雨刹那就停了,猛然出来的太阳,让正在波纹细浪里翻滚着的神秘无所遁形,尽显绿色鳞甲幽光烁烁。我得感谢这种山里风雨不定的自然现象,不然真说不好会不会被刚才那种奇异景象吸进去。
  雨后的山总是有雾,大雾瞬间而起,一下就把山顶灰黑铁塔悬在灰白的虚空中。草木的黄绿深翠不堪雾色轻轻一沉,顿时便失了颜色,只在山石上留下了些漫漶隐晦的黑白背影。渐渐的寒气升腾上来,无形无色无声无息的,却像一道匕首,一刻也不停顿一刻也不拐弯,直接就钻进皮肉里骨节里去了。
  四顾茫茫,远望高山,大泽锁雾;近看芦苇,不知何处。湖像从一幅水墨山水画中苏醒过来,这画面在宣纸上层层晕染,并随着雾的流动而变幻。开始时是极清极浅的简洁,慢慢加重笔墨幻化成厚重皴染。有时候,墨色的转浓变厚只在顷刻之间。下一刻一轮朝阳就在白云翳间腾空而起,崖壁 *** 的山石发出光彩,像宿酲初醒的人脸闪现血色。崖石旁的草木根部焕发出来的红色逐渐蔓延,为每一株树每一棵草描上一圈金边。
  此刻,天地间已经展开一幅浓墨重彩的青绿山水,空气中水汽氤氲,苍穹上阴晴未定,树石斑斓,阔湖凝碧。真不知张大千能否有手段创作得出这样的杰作来。山水间的光亮与质地,天地间的声响与音节,也许还能泼在宣纸上,但能画出草木芳香和人们无比惊讶的欢喜心吗?
  朋友告诉我正好我来的这个时候湖里在加注水源,怪不得刚才的湖那么富有生趣。湖是活的才有灵动,活的水是没有气味的,包括活水本应有的特殊土腥。水的本质是透亮的,但层层叠加的透明就会构成深沉。而这种深沉在人的眼睛看去,往往就有种吸引下去的深渊之感。想及此,方才那风雨惊悸之心才找到宽慰的理由。恰好对面崖顶上又洒下来一网光晖在水面布下万道迷障,浪随之涌出错金缀银的瞬间。这水就露出了它们本真的色彩,像闪闪发光的肥鱼,冲破丝网又努力扭身一挺,纷纷欢快地滑进湍流里去了。
  “风潇潇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!
  入虎穴兮探蛟宫,仰天呼兮成白虹!”
  西风吹过,枯叶轻轻地落在水面上,渐渐飘走消逝在远方。伴着高渐离悲怆铮鸣的击筑声,荆轲引吭歌毕心潮起伏。满脸泪痕的燕太子丹敬上酒来,他一饮而尽,掷杯于地。然后对大家抱一抱拳,转身跃上骏马,同秦舞阳绝尘而去。“一路保重!”送行的众人皆瞋目,匍地跪拜,白色的衣冠如同一片霜雪从天而降。荆轲远去,终已不顾。只有一溜烟尘在易水岸边慢慢扩散。那腰间饱浸鸩毒的匕首闪过一道凛冽的光,打在前往秦国的路上。英雄离去,易水呜咽,为的只是一个了然于心的,无言的结局……这是两千二百年前发生在这片山水土地上的真实一幕。肩负着一个国家的希寄和重托,荆轲踏上了征途,那是遥遥的不归路。而他留下的千古绝唱却常驻人心,感染过多少后来人!
  今天,亲身站到这历尽沧桑的古易水畔。波光连天,碎石遍布。及湖西望,群山似阵,折光如血,好像战国时代的杀气仍未散尽。这真是:“易水松花烟一螺,涨起倒流三峡波。”更有仰天长啸、壮怀激烈的冲动和感慨
  保定是尧帝的故乡,春秋、战国时期,燕、中山就在境内建都,具有三千多年历史。自古燕赵多侠士,慷慨赴悲歌。侠,义也。言必行,行必果,己诺必诚,不爱其躯,赴士之阨困,千里诵义者也。生为这山灵水秀的你我,可曾还有那份肝胆?在这个物质横流的社会,想必那古之侠者活过来也只恐称为怪人。我更多把这怪认为是倔,这倔是对理想的追求;这倔更是一种燃烧生命的诚意,定了目标就攀登的人,凭着倔强完全可以到达山巅。山巅是君王的角度,若从俯视的角度看,青似衣带的湖面,朝夕晦明之间,山河易改,天地却无恙。满江的碧水就如同变换了诸多谜面的一个隐喻,猜了万千答案也终属徒劳,谜底可不还是在湖的深处不出来?水匆匆地来了又去,所不同者或许永远只是表象。
  我的性格中带有很强的倔,毫不谦虚的说,对于自己某些方面的倔,我还是很喜欢的。脾气中的倔带给我阔大的沉静。眼下,如我们每个人所见,世界、生活与个体存在价值的崛起是激烈而丰富的。各种 *** 平台让每个人都有展示自我的能力,但遗憾的是优秀是少数的,没有厚度撑着缺乏源头活水就很难做下去。某些方面来说,一个成功的人需要的就是这种倔。
  倔带给自己自由,不会随波逐流。也许这会被人认为保守,没有开放包容的心态。但每一个自由的人,他们何尝不是自己的君王。
  我觉得,从传统社会走来的人,忍耐力要比现代人强一些。他们的心多半会像一只哥窑瓷器那样,纵然满身纹路却努力保持着器型的完整。而现代人呢,可经得起窄窄的一条沟壑,甚或浅浅的一道璺裂?也可以说,他们的心是玻璃做的。
  如果足够关注现实乃至科技的发展,我们会发现,在古代视为畏途的鸿沟或者赖以交流的通道,其意义在今天已然日趋菲薄,人类已经可以轻捷地跨越这些大自然开辟出的空间。端起一杯速溶咖啡,透过云层悠闲俯望下面这些小小沟壑,现代社会里短短三四个小时就足以完成古代五六个月的行程。可人类自身的演进严重滞后于现代科技的发展,时时令人产生被机器控制的恐惧与恍惚。高效率与高速度,不可改变地增长了人的傲慢与功利,人们的情感变得日益潦草粗率、目空一切。
  我们已经习惯了对大地进行俯视,这种感觉使人对于自然的敬畏锐减。这恐怕也是必然的事,现代商业和高科技利诱在前,人类的局限性正在被无节制地释放出来并不断茁壮蔓延,生出这份轻蔑之意亦是迟早。但狂妄总是和无知是关联词,轻蔑和骄傲是孪兄弟。人类的这些心态,如同蚂蚁在大象面前张牙舞爪一般,也是可笑。
  俯视大地的视角,要有诗人的角度,反正,我们是再也不可能写出古人那样的诗歌来了。而蛮横的现代人说:还要那些一无是处的诗歌做什么!
  智者一再嗟叹人生如白驹过隙,艳羡眼前的不废江河,人类在面对亘古流淌的江河时还有一种感伤自身的局促。这外饰卑微的弦外之音,实则是感恨生命的不敷使用。可是,人类自己忘却了,即便生命再短暂,哪怕仅如昙花一现,也有平均几十年光景。是我们的欲壑难填,造成了自身的昏悖与短视。江河一再从源头出发,如此反复无穷,无时无刻不在自新的过程当中,又无时无刻不在重复自我,如西绪弗斯永无休止地推动石球。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,即同时获得永生又以绝对的无我获取了相对的永恒。人,何曾踏入过同一条河流?
  见我久久发愣,朋友知我又一次犯了迷瞪。他是知我的,愣神起来就是半天。便指了指一片金黄之地说:“麦子快熟了,还是关心一下粮食和蔬菜吧。”
  麦熟季节,这一块麦田与其它麦田接在一起,沿着土地的起伏和河流的走向奔跑、跳跃、翻山越岭,一直将金黄的光芒射向未知的远方。株株麦束挺直腰杆,高昂头颅,用尖锐的麦芒以及功德圆满的骄傲,与天空之上的那盘太阳对峙。
  倘若你站在这广阔的麦田中,倘若你刚巧用眼睛衔来一阵风,你就会看到,四面八方的麦浪和麦香开始远远地压卷过来,仿佛要将处于中心位置的你淹没,许多只藏匿其中的麻雀会因此受了惊,没命地钻上天。等风一止,麦子顿时停止奔跑,恢复到原先站立的位置,这世界一片宁静。
  “我们去喝茶吧?”我说,“顺便听你聊聊你老乡荆轲的事情,我很想知道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迈……”